Prologue 楔子
“诚然,人是条污秽的川流。要容纳一条污秽的川流而不被污染,除非你是大海。听哪!我教你们以超人,他就是这大海,在他里面你的大轻蔑将被融入。”
——弗里德里希·尼采
“理性的人(Rationalbeings)。”
这是他在闭上眼前看到的最后一个词组。
他思考着自己的处境,感到上天仿佛在嘲笑他,他所捍卫的真理,秉持的信仰,在这一刻自相矛盾。
“理性的存在应依照自由观念而行动。”
与科学为伍的人如他,都一度以此为信条。而现在,他却堕入了自己亲手开掘的深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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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诺那(UOB, University of Bononia)大学每年夏季都十分忙碌,连教授们都无法在这样的酷暑之下埋头工作,能在此捱一个暑假的学生们更是令人钦佩。但没有多少人愿意为了一个无用的名声去损害自己的健康,留下来的多是为了能在来年考试中取得好成绩的毕业生,或是来参加各学院报告会的学界名宿。
尽管坐落在郊外平原上的大学城并非是个清凉的好去处,然而闪耀着科学光环的地方却总能吸引不同的思想如战士般在此处拼杀。期末后连续两周时间,各大学院都在忙于主办年度学术报告会,虽然选在同一季节,但时间安排上的各行其是却仿佛在给饱受炎热天气折磨的学者火上浇油。据说时常能看到这样的景象:抱着一沓论文的博士与教授们要在一天之内赶往三到四个会场,气温和焦躁最终会逼着他们放下学院派沉稳的架子,为了相左的意见争得面红耳赤。但波诺那的学生们喜欢这样的场景,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一年中唯一能够看到那些正儿八经的导师们表现出本我一面的时刻。
比如自然科学学院,每年的学会上,教授们会就各色时兴的物理学难题提出不少古怪的假说,比如超对称可以通过推导来证明,比如标准模型纯粹是一派胡言。为了推翻它,就会有更多的假说出现。总体而言,物理学年会展示的更多是实证上的发现,但这里总不缺乏理论家,以至于在商学院的人看来,自然科学学院是与他们最为相近的,因为他们都习惯于只靠“空想和逻辑”而不是严谨的实证科学来作为自己发表见解的前提,似乎物理学家是这个星球上仅次于哲学家的最会纸上谈兵的人。当然物理系的学生们会反驳说,这种现象只限于夏季年会期间。
鲁杰·克拉德尼(Roger Chaladni)就是这一信条的捍卫者之一。作为一名体格强壮的物理系三年级本科生,每年夏天他都要到学院下属的麦斯韦尔研究所去聆听教授们关于物理新发现的各类独到见解。他知道其他学院的人嘲笑物理系年会的原因。冗长的实验报告?数十页的技术细节?这不是焦点。外行人才不会在意这些深奥的玩意,他们只会记得教授们突然为了论文中的某个瑕疵、某个臆测而大打口水仗,直到变成雅典学院中群儒熙攘的众生相方得收场。好比在一些人们的印象里,议会每天的工作就是鼓励议员们打拳击一样。鲁杰不屑于理睬这样愚蠢的观点,物理学家的傲慢教会了他要把所有非本专业的人都当成外行。哪怕是与物理沾边的天文系,他面对他们时都带着微妙的优越感,有无数种理由能够让他相信,物理才是最接近上帝和真理的学科。
鲁杰的老师是杰里米·蒙索罗(Jeremy Monsolo)教授,享誉全球的物理学家。蒙索罗教授不爱显山露水,是个虔诚的教徒,个子不高,话音低沉,走路时只有百分之十的时间会抬头,其他百分之二十的时间会整理眼镜,剩下百分之七十的目光似乎永远都在与地面交流。他很少出门,成日窝在寓所里做研究,很符合外人眼中的物理学家印象。即便是参加闹哄哄的物理系年会,蒙索罗教授也只有一次大发雷霆——那是他一位不听话的学生在现场大声为老师辩护,而那个学生就是鲁杰。
即便时常因暴躁的脾气而遭到批评,鲁杰却仍然像学院的前辈们一样,对侮辱物理学的人毫不留情。上个月的校橄榄球队比赛,他就把一个曾在公开课上嘲笑“霍金是个大骗子”的商学院学生撞了个底朝天。他不会忘记自己如何把那个狂妄的家伙狠狠掀翻在地的,为了表达自己对那名20世纪最伟大的物理学家的敬意,他趁着别人还在追持球手的当儿,又对那个家伙的后脑勺补了一拳。
“你也等着坐轮椅去吧。”他暗想。
但是这个动作却被裁判和场边的队员们捕捉到了,在一片嘘声中,鲁杰被罚下场,物理学系也就此丢掉了到手的胜利。由此他那“霍金一击”太过凶猛,被揍的同学事后真的进了医院,鲁杰为此成了学生报上的明星人物。于是这个粗鲁的高个子就成了学生们避而不及的对象,哪怕是他开着车来到距学校数公里的小镇酒吧上消磨时光,都能看到旁座有人对他指指点点。
鲁杰起先并不在意这些风声。但就在上星期,这种敌意终于化为了行动。那是有一个炙热的夏天,当时他正从镇上的超市里往外走,远远就看见自己的二手车旁聚集了一伙人。他连忙冲到车前,那伙人瞬间就跑没了影,只留下一个被扎爆的车胎,还有满车的划痕。后视镜上还挂着一副牌子,他弯下身把它抓到手里,花了很大力气才辨认出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的几个大字:“哈维尔才是20世纪最伟大的人。P.S. 为了约翰。”
他知道这一定是商学院的人在为他们的兄弟报仇了,但是那伙人早就跑远了。而现在,21岁的大个子鲁杰·克拉德尼却只能对着自己瘫痪的汽车束手无策,大汗淋漓。他蹲在地上查看了一会儿,随后又站起来,若有其事地握紧了拳头,四下张望。在确认那些人不见踪影后,他又盯着自己遭了殃的车子看了一会儿。随后迈开步子向附近的警用电话走去,但他还没走出两步就停了下来。他愣在那里,任凭毒辣的阳光灼烧着脖子。随后他又回到车旁,拿出了手机。拖车司机爽快地答应他的要求,但他目前还在和上礼拜二妇女之夜上碰到的漂亮小姐厮混,起码还要两个小时才能赶到。鲁杰挂断了电话,继续呆呆地愣在那里。他知道等那拖车赶到,可能他早就被下午的太阳烤干了。
鲁杰决定先到附近的酒吧里坐坐,正当他要迈开步子时,身后传来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需要帮忙吗,先生?”
他转过头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矮个子男孩,外貌上看有点像只狐狸,皮毛是棕色的,却又透着黄色,身后拖着两条扫帚一样的东西。他戴着红色的三角巾,穿着一身格子衫,就像车库里那种喜欢对人出言不逊的维修工人;可他的眼神却很友好,一点也不像是来嘲笑这个落水狗的。
鲁杰没有打算在此遇到一只狐狸,他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继续摆弄自己的手机。红头巾男孩瞧了一眼被弄坏的二手车,然后又看了看满头大汗的鲁杰。他又重复问了一句:“需要帮忙吗?”
鲁杰这才勉强答应了:“我的车坏了。”
红头巾的狐狸歪过头去,比刚才更仔细地打量了一遍破损的车子。然后对他说:
“我可以帮你修好,就十分钟。”
鲁杰不屑地看了看那个男孩,似笑非笑地回答道:“你收多少钱?”
“300美元,加更换轮胎,如果你答应的话。”男孩说。
“我没带那么多钱。”鲁杰耸了耸肩,“不了,多谢你的好意。”
红头巾的狐狸走到车子旁边,弯下身去。鲁杰这才看清那仿佛两个扫帚似的的东西竟然是他的尾巴。“那我直接用拿现有的零件换,100美元,外加喷漆。”他观察了一番被扎破的轮胎,直起身来说道。
100美元算是捡了大便宜了。但鲁杰实在不愿相信眼前这个小孩竟然会修汽车。他满不在乎地嘲笑道:“修坏了你可不止赔这一点。”
“修坏了我赔你一辆新的。”红头巾男孩信誓旦旦地说。他的自信让鲁杰有点慌神了。
鲁杰沉默了一阵,正要开口,男孩却抢在了他的前头说道:
“如果你不愿意,最近的车场到这里也要两个小时。天气这么热,你不怕中暑吗?”
鲁杰没有说话,男孩又说:“你不信任我的能力,可以事后付账。”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了。“我身上没那么多钱。”
红头巾狐狸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他很快就用自信的眼神将其掩盖了。他眨了下眼睛,对鲁杰说:“这样好了,你是波诺那大学的学生吧?学物理的吗?”
惊讶得不知所措的鲁杰突然来了精神,他盯着眼前这个双条尾巴的男孩,偷偷低头打量了自己,想确认自己是否不小心戴了学院的院徽。“你怎么知道的?”他疑惑地问。
“会开着二手车来镇上超市里买第二天早餐的一般都是物理学的学生。”男孩说,“另外你好像和左翼人士结怨很深。”他指了指后视镜上的牌子。“说说我的条件吧。你可以不付钱,但我想去参加你们的学术年会,你可以帮我混进会场吧?”
这一番话让鲁杰摸不着头脑,就像这小孩刚才突然提出要帮他修车一样,他实在不敢相信一个小男孩会准确猜出他的院系,还会对那枯燥而喧闹的学术年会感兴趣。一时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孩子准是刚才那群人买通来嘲笑他的。没错,不然天底下哪会有如此巧的事情,他怎么知道我是物理学的学生。帮我混进你们那戏院一般的年会,是啊,就连一个小孩子都能参加的学术会议,赤裸裸的目中无人。
他觉得自己的推论很有道理,于是自信地用略带愤怒的语气说道:“去和雇你的那帮杂种们说,鲁杰·克拉德尼不需要他们的怜悯。”他暗中捏紧了拳头。
这回轮到那个男孩惊讶了。他明显没有料到对方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头道:“原来你把我当成和那些人一伙儿的了。算了,既然这样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吧,我去找别人了。祝你好运。”红头巾男孩的眼中明显地掠过一丝不快,他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鲁杰的愤怒稍微消了些。毕竟对一个小孩子动粗太幼稚了,但是那伙人躲在哪儿呢?他目送着那个男孩远去,想要借此找出商学院恶党们的藏身地。可他失败了,那个男孩走进了刚才他去过的那间超市,然后不见了踪影。
现在待在原地又有何用呢?车子也修不好,犯人们又溜了。天气越来越热。他只好找间酒吧等着救星来了,只希望那个车工不要再被哪个漂亮姑娘给耽搁了。女人就是麻烦。鲁杰一边找着酒吧一边想着。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某个人的名字,但很快就消失了。
酒吧下午没有多少人,里头的空气潮湿闷热,还弥漫着一股烟味。鲁杰挑了个空座位,点了一杯苏打水,就开始漫无目的地神游起来。他想起了橄榄球场上的壮举,想起了自己痛苦的浪漫史,想起了导师的教诲与批评。他又不着边际地思考了一些物理学问题。这些问题实在太没有意义了,即便最简单的理论也需要实验来印证。他转变了思绪,开始聆听周围几个老人家们的谈话。混小子看上了大学里的女生啦,镇上的旅馆住进了一伙外国人啦,农场里的稻草人被雨浇坏啦。在学校旁边的乡下,能聊的也就只有这些话题而已。
在酒吧干坐了一个小时,他终于熬不住了。哪怕是去周围的公园晒太阳也比在这里蒸桑拿要好。他离开酒吧,想去看看自己的车子如何了。鲁杰来到停车场,远远地就看到刚才那个红头巾的男孩蹲在自己的车旁,他的身后躺着一只刚卸下来的、干瘪的汽车轮胎。
鲁杰顿时火冒三丈,他猛烈地挥舞着拳头,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大叫着想要制止那个卸他轮胎的小偷。那孩子看见了他,连忙惊得站了起来,直愣愣地定在原地。走近了之后,鲁杰才看见他的眼里满是疑惑与恐惧。
“你在干什么?”他气呼呼地大喊道,仿佛要把对方吞了一般。“你这个小偷!”
“我……给你换了轮胎。”男孩支支吾吾地说。
鲁杰还想继续发作,但他定睛一看,原来被扎破的左前轮,现在竟然真的变为了一只完整的、崭新的轮胎。
刚才还无比凶猛的野兽突然软了下来。鲁杰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修好的轮胎,又看了看那男孩,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废胎。他努力想搞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于是很勉强地挤出一句话:“你……做的?”
男孩的疑惑变成了一种得意:“你要觉得不够,我可以帮你补上漆。”
这下轮到鲁杰疑惑了。他费了半天才搞明白自己的车子究竟发生了什么。男孩看到了他疑惑不解的神情,脸上的表情释然了。刚才明显被这个高个子吓到的他现在又恢复了自信。
“我替你干活了,你能带我去会场了吧?”他略带调皮地说。
鲁杰木讷地看着他,仿佛笼中的动物盯着笼外的观众。然而现在他却在盯着一只动物,一只留给他无限好奇与不解的动物。
“你叫什么名字?”他沉默了好久,才吐出这句话。
“我叫迈尔斯·普劳尔(Miles Prower),你也可以叫我‘塔尔斯’。”狐狸男孩眼中散发着智慧的光芒,“你呢?”
(楔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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